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 许畅
1995年春,山东大学考古系师生在济南长清仙人台的一次考古发掘,后入选1995年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揭开了周代邿国的神秘面纱。
邿国(邿,读音同“诗”),作为毗邻齐国、鲁国的一个小国,在相关文献记载中仅有只言片语。此前我们只知道该国曾发生内乱,后为鲁国所灭。
根据仙人台遗址出土的青铜器铭文,邿国墓地的性质被确定下来。此前的历史文献中,邿国的地望主要有济宁、济阳两种说法。仙人台邿国墓地的发现,无疑刷新了人们对邿国的认知。
当年仙人台遗址考古发掘,是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任相宏第一次担任领队。他告诉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那是一次成功的考古发掘,也是幸运的、偶然的。仙人台遗址的最初发现始于1975年秋天。
当年20岁的北黄崖村村民张建常在前往仙人台收庄稼途中,于仙人台北坡意外发现5件青铜器,这座此前寂寂无名的土台始受关注。
记者前往北黄崖村,随张建常登上仙人台,回溯49年前的那次发现。
秋天的“收获”
沿济南市长清区五峰山景区一路往南,经3公里左右便来到北黄崖村。村子位于一条主干道旁,周边有连绵的群山和漫山遍野的樱桃树。果大、甜美的五峰山大樱桃正是当地的特产,坐拥万亩樱桃园的五峰山街道有着“山东第一大樱桃园”的美誉。
从北黄崖村继续向南走几百米,便是南大沙河三条支流之一的东支流上游钓鱼台水库。据悉,该水库自1958年动工修建,现流域面积39平方公里,水流自东向西最终汇入黄河。当年因修建钓鱼台水库,位于库区的黄崖村随之搬迁而后一分为三。三个村子分别坐落于水库的东、西、北三面,村名前各加方位以作区别。
在钓鱼台水库的东北部,有一座三面环水的天然土台,当地人称之为仙人台,仅东面一侧与陆地相接。1975年,北黄崖村村民张建常在这里的一次意外收获,揭开了一段千年历史迷踪。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座长久以来寂寂无名的土台之下,竟然埋藏着一座此前未见于文献记载的古国遗址。
记者驱车前往北黄崖村,见到了张建常。之后,记者跟随张建常的脚步,从北黄崖村出发,前往仙人台。
去往仙人台的路并不远,穿过一片杂草地和一片核桃林,步行大约10分钟。这条东西向的蜿蜒小路,多年来在一片荒芜中被踩实,长势较高的草足以没过人的肩膀。对于这条路,张建常再熟悉不过。行走在山野间,如今虽然上了岁数,但他的脚步依然轻快。近些年,许多人曾跟随着他的脚步前往仙人台,不时回顾起47年前那个秋天发生的故事。再登仙人台,张建常对记者再次说起那天的经历。
1975年,张建常刚满20岁。那年他刚毕业,在村里担任会计。秋日的一天,吃过午饭后他拿上镰刀,带领村民去仙人台收高粱。三面环水的仙人台距离村子所在的北岸比较近,他从北岸游了过去。当时刚过雨季,加上此前“多年的雨水冲刷”,造成仙人台一定程度的水土流失。张建常沿土坡爬去,在快到仙人台顶部的斜坡上,忽然看到“被雨水冲出来”的“一点发绿的东西”。他用镰刀随手一挖,没想到竟是一件泛着绿锈的青铜器。
那天,“一共挖出了5件青铜器,1个鼎,4个簋。”张建常告诉记者,后来,青铜鼎捐献给了济南市博物馆,4个青铜簋捐献给了山东省博物馆。
神秘土台
那次意外收获的多年后,仙人台上的高粱地变成了核桃林。如今,到了冬天,茂密而枯黄的杂草覆满脚下的土地。
从台子南侧的斜坡攀爬上顶来,没走几步,张建常指着旁边地上的一个大洞对记者说:“瞧,这是一个盗洞。”记者走上前,看见一个洞口宽约一米的盗洞隐蔽在草丛间,洞里面黑黝黝的。张建常说,这是当年考古发掘结束后,不知哪里来的一伙盗墓贼偷挖的。
张建常走到仙人台北侧的一处斜坡,随后用手一指,“当年我就是在那里发现的青铜器。”随后,记者跟随张建常沿着台子北侧的缓坡下去,再爬到北岸的山坡上,站在上面能基本看到仙人台的全貌。这座从东面陆地延伸过来的土台仿佛一头扎进库区,加上西高东低的地势,附近村民根据仙人台的外形称其为“龙头”,其中包含着这里“风水好”的涵义。在1975年以前的一段相当漫长的岁月里,没有人能想到,在这看似不起眼的土台之下,一个古国遗址尘封在岁月的长河里。
关于仙人台的名字,附近的村民也难以说清来源。有人说,道教名山五峰山就在北面不远处,仙人台之名可能与当地的道教文化有关。这个土台的面积不算大,顶部平台约有1千平方米,高处距离水面目测约有10余米。站在仙人台顶,整座水库的风光尽收眼底,周围碧波荡漾,隔岸青山绵延,北面山脚的村子也一览无余。
张建常在仙人台挖出青铜器后的几年里,济南文物部门先后于1978年和1987年到仙人台进行了两次实地调查。此后多年,张建常与仙人台的故事偶尔还会被人提起。1995年,钓鱼台水库东北部的这座高台,再度吸引众人目光。那一年,山东大学考古系在仙人台进行了一次考古发掘,发现并清理了一处周代邿国贵族墓地,此次发现后来被评为当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
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任相宏是当年仙人台遗址考古发掘的领队。任相宏告诉记者,那是他第一次担任考古队领队。29年前,任相宏与学校教师方辉、崔大庸带领学生前往仙人台进行考古调查。仙人台遗址的发现以及发掘成果之大、收获之丰,是所有人最初没能料想到的。
根据考古发掘简报,可知仙人台遗址发现了包括邿国墓地在内的6座周代墓地,还发现和清理了岳石文化、西周、东周和汉代等不同时期的房址、灰坑、窑址、墓葬等90多座,出土陶器、石器、骨器、蚌器、铁器、铜器等共300余件。
任相宏对记者说,出土100余件青铜器,这一规模,在当时山东周代考古工作中还是比较罕见的。只是这种组合等级,对于当时的邿国来说,明显属于僭越了。
邿国迷踪
周代邿国墓地,是公认的1995年仙人台遗址考古发掘中最重要的发现。邿国,一个鲜见于文献记载的周代古国,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对其知之甚少,也让邿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清代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提到,“邿者,鲁附庸也。”由此可知,因国小力弱,和当时许多小国一样,邿国也沦为大国的附庸国。这或多或少导致有关邿国文献的贫乏,进而使得后世对邿国的认知比较模糊,乃至存在争议。
关于邿国之名,任相宏曾撰文提到,“邿”的提法广见于《春秋》《左传》《谷梁传》《说文解字》《后汉书》等史籍,而在《公羊传》《汉书》《水经注》中,则记为“诗”。在一些相关青铜器铭文中,有邿、寺两种提法。很多学者认为邿、诗、寺三字相通。任相宏在文中认同此前有学者指出的“寺”为“邿”简写,而“诗”为误写的观点。
不知是否为巧合,在济南市济阳区,确有一个大邿城村和小邿城村。当地人口传,村子的得名与古代邿国有关。据了解,在大邿城村南约2公里处的邝家村南,有一处邝冢遗址,是一个高出地面约3米的高台,当地人传为邿国点将台。任相宏曾实地调查过邝冢遗址。
他告诉记者,“遗址的文化性质较为单纯,均为商代时期,且属商代较早的遗存,是商人商文化产物,没有发现周代特别是春秋时期的遗物,得不到实物证明。但可备一说。”
据介绍,在仙人台遗址邿国墓地出土的文物中,共发现7件有铭文的铜器,其中4件可确定为邿国之器。学术界普遍认为,遗址所出铜簋、铜盘上铭文中出现的“邿”“寺”指的便是邿国之名。
任相宏曾撰文提到,仙人台遗址6座周代墓地中,面积不大的6号墓出土了大量随葬品,包括35件铜礼器,以及铜编钟、铜兵器、铜车马器、玉石礼器等计120多件,其中,铜礼器中有15件鼎。根据该墓所出铜礼器、铜乐器的数量之多、器型之美,尤其是参考当时“天子9鼎,诸侯7鼎,卿大夫5鼎,士3鼎”的规制,任相宏等学者认为,仙人台6号墓乃是邿国国君之墓。
覆灭疑云
作为群雄逐鹿时代的一个附庸小国,邿国并没有得到史官的特别注意。
此前有关这个国家的历史,仅在别国历史的记录中得以窥见一二。《左传·襄公十三年》:“夏,邿乱,分为三。师救邿,遂取之。”这段记载鲁国历史的一句文字,提到了邿国的覆灭,也是为数不多记录邿国历史的史籍片段。由此可知,鲁襄公十三年(公元前560年)夏天,邿国曾发生内乱,分为三个部分,鲁国出兵施救,却趁机灭了邿国。
这句简短的史书记录,至少涉及了两个重要疑问:一是,邿国因内乱而“分为三”,具体是哪三部分?二是,鲁国当初以出兵相救为由,灭掉的又是邿国哪部分?有关这两个问题,学术界至今存在争议。
关于第一个问题,需要重提前文谈到的邿国位于济宁的记载。任相宏告诉记者,他曾于1998年专程前往济宁市区西南10公里处的寺堌堆遗址进行调查,但他并未在遗址发现任何建筑材料,同时认为此处不具备建城条件。如此一来,相关史籍中提到的位于济宁、济阳的邿国记录,还需要相关考古成果进行支持。
《左传·襄公十八年》:“魏绛、栾盈以下军克邿。”据史料记载,鲁襄公十八年,鲁国与晋国等十余国联合攻打齐国,齐国在平阴开展防御。鲁襄公十三年邿国一分为三,后为鲁国所灭,到了鲁襄公十八年,为何又出现邿国?任相宏提出,邿国之地在被鲁国所灭后又被齐国所取,所以才会出现晋军“克邿”的情况。
仙人台遗址虽为邿国贵族墓地,但墓葬数量有限,6个墓的时间跨度约200年左右。任相宏认为,仙人台所在的邿国应是“一分为三”的其中一部分。至于另外两部分在哪里,他表示,相关说法目前不能直接否认,还需要考古实物加以证实。“我们认为,邿国在鲁襄公十三年之前就已经分为三部分了。”
根据仙人台邿国墓地年代与鲁取邿的时间比对,任相宏推断鲁襄公十三年鲁国攻取的邿国正是仙人台所在的邿国。他的观点得到了一些学者的认同,但也有学者就相关问题提出不同见解。如2013年,学者朱继平根据梳理文献推断提出,史籍记载的济宁之邿应为仙人台所在之邿南迁后建立,鲁国所取之邿为济宁之邿等观点。
器物之美
由于文献记录的稀少与模糊,目前有关邿国的讨论与认知很多时候是建立在考古发现的基础上进行的,而不同角度的解读往往造成结果的差异。如关于邿国的姓氏的讨论,学术界分别提出了邿国之姓为“妫”“姜”“嬴”“妊”等观点。
相较之下,通过仙人台邿国墓地出土的器物,我们对邿国的艺术文化特征的认知明显更为直接和清楚。据山东大学博物馆官网,馆内文物展馆陈列有一些出自济南长清仙人台遗址邿国贵族墓地的文物,包括铜鼎、铜簠、铜簋、铜壶、铜盂、铜盘等。
邿国墓地出土的体量最大的一件双耳三足圆鼎,高71厘米,口径77厘米,鼎腹略鼓,腹表上部装饰窃曲纹,下部装饰弦纹,整件鼎不做过多繁缛的修饰,体现出一种简洁古朴与厚重之感。另有一件铜方壶,通体为扁方形,高63.5厘米、口长20.2厘米、宽15.5厘米、底长29.5厘米、宽22.3厘米。壶体上部两侧分别装饰有一造型精致的凤鸟,各有一圆环贯穿。壶腹装饰有对称的蟠龙纹,且有立体的龙头造型。壶体装饰整体疏落有致,体现出一派富贵之气。
任相宏曾特别关注到两件造型基本一致的镂空角雕香薰,出土于仙人台遗址5号墓。他认为,该香薰虽然小巧却造型精美、技艺精湛,是罕见的雕刻艺术佳作,“这种香薰器型在周代及其之前是极为罕见的。”经鉴定,任相宏辨认该香薰为鹿角所制。根据公开图像,记者看到,该香薰造型整体似一桃核,而内部中空、表面镂空,有盖,盖上有一对对称的小型兽首,最精致的当属器表的镂空装饰。
任相宏在撰文中如此描述角雕香薰的器表,“腹部透雕的蟠螭纹、螭首或无或在器口部位,面向上睁目怒视,均匀分布翘首而盘踞,螭体细长圆润并相互蟠绕……纹因形而设,形因纹而就。形、纹相融,浑然一体,天衣无缝。”